小春从小就有一个梦想，夏天穿一条天蓝色连衣裙。

她身上穿的从来都是母亲的旧衣服，家里没钱给她买天蓝色连衣裙。

父母的工资一个月加在一起才一百块钱，有时还发不下来。哥哥初中毕业就到服装厂上班，手指头经常被缝纫机针扎烂，一个月也才二十几块钱，也不能按时拿到手。

小春一家人挤在二十平方的房子里，家里没有卫生间，连正式的厨房都没有，是大门旁边凹进去的一块空间充当的。

厨房靠墙放着一张长条桌，桌下是煤球，桌上是碗橱。长条桌边上是水池，水池下面放一个痰盂。

外屋正对家门是一张桌子，这张桌子在吃饭的时候就是餐桌，小春妈做饼的时候就成了案板，小春需要学习的时候就成了书桌。桌子一边靠墙一边挨着五斗橱，五斗橱上有一台黑白电视机，五斗橱另一边是小春哥的床。

小春和父母住里屋，小春睡在一堆木头上，木头是等以后哥哥结婚给他打家具用的。

邻居潘阿姨跟母亲聊天的时候，总是有意无意地展示自己家的优越性。虽然都单位分的一栋楼里的房，潘阿姨家只有她和老伴，屋子却有四十平方。她家不用煤炉，用液化气，煮干饭用电饭锅，她喜欢穿鲜艳的衣服，这些都是她向母亲炫耀的资本。

小春听到潘阿姨对母亲说她肯定考不上重点高中，让她随便念个技校上班，然后找个对象结婚。

小春妈在潘阿姨那里受了刺激，回家就要给小春压力，拿她跟对门李家姐姐比。李家姐姐比小春大两岁，在重点高中上高一，她是母亲口中“别人家的小孩”，母亲总是让小春向李家姐姐学，说人家不讲究吃不讲究玩，就知道学习。

“潘阿姨怎么从来不讲李家姐姐不好，老是说你，你要是像李家姐姐那样，我还会老是被潘阿姨看不起吗？”

小春知道，只有好好学习，才有可能改变家庭的状况。

可是，知道归知道，做起来又是另外一回事。

明天是初二的最后一次期末考试，学校放学比较早，小春回家写完作业，就开始复习。

小春哥下了早班，正躺在床上看电视。

小春眼睛看着书，注意力却在旁边剩的土豆丝上。中午小春吃了满满一大碗米饭，还有土豆丝、绿豆芽和青菜汤，可她的肚子早就开始叫了。土豆丝的味道一个劲往小春鼻子里钻，让她的肚子叫得更厉害。

小春决定休息，她把夹在书里的糖纸绕在自动笔的笔帽上，这支蓝色的铅笔摇身一变，成了才下班购物回家的女白领。

哥哥一歪头看到小春在玩，让她好好看书，小春没理他。接着她就听到脚步声，随后是母亲的声音：“明天就期末考试了，你还玩吗？”

小春抬头，看到母亲站在门口，右手抱着一个大西瓜，左手拎着菜篮子，累得张着嘴直喘，胸口剧烈起伏，汗水顺着她鬓边碎发往下流。

小春哥从床上坐起来，接过母亲手里的西瓜放到厨房，跟她说小春不听他的话，不好好写作业。

“你自己连高中都没考上，我凭什么听你的？”

终于喊出这句话，小春心里很痛快。

哥哥不是初中毕业就去服装厂班上班，他要什么爸妈就给买什么，他干什么爸妈都不管他。小春却连一本《童话大王》都不能买，只能学习。

小春妈用手抹掉脸上的汗，一边拿蒲扇使劲扇，一边教育小春：“你要懂事，我那么辛苦，都是为了你，你要争气，好好学习。那么大了，还在那玩铅笔。”

“我没有玩具，没有娃娃，没有课外书，学习累了不能休息吗？为什么我要争气，为什么你们不让哥哥争气？”

“你哥不是学习的料……”

“我也不是学习的料，我明天不考试了！”

小春哥突然抬手给自己一巴掌：“我多嘴，我不该管你。”

小春还没有从哥哥抽自己嘴巴的震惊中回过神来，小春妈已经冲到小春面前，抬手给她一巴掌：“让你顶嘴！”

她又回手给了小春哥一巴掌：“让你管闲事。”

小春脸上像抹了好多辣椒，火辣辣的。

她不想哭，可是嘴巴自己张开，然后眼泪也跟着起哄争着往外跑。

小春抹了一把眼泪，从泪光中看到门外已经挤满了楼里的人，他们伸长脖子往屋里看，眼里满是好奇的光，生怕错过好戏。

小春使劲把眼泪憋回去，顾不得脸上的疼，走到门口，把那些伸脖子的人关在门外，回到桌边坐下开始复习。

小春妈到厨房把西瓜洗干净，切下一小半留小春爸下班回家吃，大半切开端出去往桌上一放，让小春赶快吃，吃过好好写作业，她去厨房继续做饭。

小春吃过几块继续背书，哥哥才开始吃。小春看到哥哥拿西瓜的手指头，上面有好多针眼。小春眼睛一酸，低头继续背书。

小春考上重点高中，要上晚自习，晚自习之前有一段吃饭时间。小春从家里带了剩饭剩菜，等班里同学都出去买饭的时候她拿出饭盒吃饭。正吃着，同桌忘了带钱包又跑回来，看到她在吃饭，伸头一瞅，说：“哟，你就吃这。”

小春嘴里的米饭和莴笋怎么都咽不下去，冷掉的米饭又干又硬，咯得小春心口疼。

放学回家，小春觉得那半小时的路很长又觉得很短。走到家附近的路口，她看到父亲站在那里，她走到父亲身边，父亲递给她一块电子表。小春接过电子表，没说话，又高兴又不好意思。

第一天上课，她几乎什么也没有听懂。同学们几乎都在暑假上了预习课，小春根本不知道这个消息，就算知道了，也没有钱交预习课的费用。

还没进家门，小春就闻到了葱油饼的香味。母亲已经做了葱油饼等着她，看到她拿的电子表问哪来的，小春爸说他奖励小春的，母亲一边数落他乱花钱，一边让小春快点吃葱油饼。

小春虽然很喜欢吃葱油饼，今天却吃不下。

夜里，父母已经睡了，小春趴在自己床上继续写作业。其他同学暑假补的课，小春打算利用夜间补回来。

人是很奇怪的生物，肚子又饿又想上厕所。肚子饿还能忍，上厕所不能忍。

小春放下笔，轻手轻脚往外走。

外面很黑，小春有点害怕。前面一个黑影走过来，小春停下脚步，心好像不会跳了。

人影走近了，原来是李家姐姐。李家姐姐拍拍心口，小声说：“吓死我了。”

小春不好意思地咧咧嘴，就进了厕所。等她出来，看到姐姐还在外面，见她出来了，就跟她一起往楼上走。小春想，李家姐姐是个好人。

好心的李家姐姐高考落榜，小春在自己家都能听到对门的咆哮，然后李家姐姐就失踪了，等找到她已经是三天后，被河水泡得没有人样。

小春不明白，李家姐姐没考上大学，她父母就让她去死，她就真的去死了，难道不能再努力吗？难道死比奋斗要容易？难道奋斗比死还可怕？

“就算考不上大学，我也要好好活下去，只要活着就有希望。”小春这样告诉自己。

小春整个高一都在熬夜，可是期末考试还是考了倒数，小春爸开完家长会回家就跟小春妈嘀嘀咕咕。两个人嘀咕完，小春妈教育小春，要争气，要好好学习。

“隔壁潘阿姨说了，你肯定考不上大学。我拍胸脯保证了，你能考得上，小春，只要你考上大学，我砸锅卖铁也供你去上学。”

小春每天都做很多题，家里不缺试卷，老师发了很多试卷，都是勾题做，小春把老师没勾的题都做完了。

她不会的题很多，家里没有人会做，整个楼里都没有人会做，唯一会做那些题的李家姐姐已经不在，李家夫妻也搬走了。

小春不敢问老师，就问同桌，同桌要是也不会，她就问其他同学，直到弄懂为止。

小春每天做题做到后半夜，她不知道自己在写些什么，笔好像有了自己的意识，在本子上写呀写。

这天上午第二节下课，小春觉得有点喘不上气，眼前发黑，心里发慌，她深呼吸几下，感觉好些。在上课的时候，小春看到老师在讲台上晃悠，她眼前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小春醒来，发现自己躺在校医务室，校医给她冲了一杯糖水，让她慢慢喝，喝完再去上课。

小春从来没有被人这么温柔对待过，父母和哥哥对她除了批评就是教育，让她争气，从来没有问她“有没有感觉好一点”。

糖水很甜，小春喝着糖水看着那个穿白大褂的校医。她的白大褂干净挺括，跟母亲的衣服一点也不一样。

母亲的衣服都洗得看不出来颜色，她每天从早到晚除了上班就是买菜、做饭、洗衣服。父亲也是，一直忙个不停，他的背越来越弯。哥哥手指头上的针眼总是旧的摞新的。

甜甜的糖水，小春喝到嘴里觉得发苦。

高三的学习越来越紧张，家里的钱越花越少。小春妈每天上下班都在捡公交车票，攒多了能兑奖。她真的中了几次奖，奖金都给小春买学习资料了。

小春父母去批发了一些日用杂货，支起杂货摊做生意。附近没有什么卖杂货的，所以虽然没有经验，一时间生意还怪好。

那段时间，小春看到母亲脸上笑容多了，很少数落父亲，家里吃西瓜和吃肉的次数也多了。

小春妈每天都要点钱，她把杂货摊的收入都放在一个黑包里，塞在货下面。

有天晚上收摊子，小春妈习惯性地掏出黑包来点钱。

黑包还在，钱没了。

那天是小春爸看摊，她气得狠狠数落一顿小春爸，小春爸急得满头汗，然后就倒下了。

小春爸在医院一住就是十天，家里的钱都交给了医院。眼看就要高考，就算小春考上大学，也没钱念。

小春妈吃不下饭，睡不好觉。短短几天，她那本来没怎么白的的头发白了一半。

小春在教室上课时眼前好像都晃着母亲的白头发，耳边听得到母亲的叹气声。她天天在上课，根本不知道父亲怎么样了，她只有更努力地做题。

小春爸总算有好转，他躺在病床上做了一个决定，把他最心爱的古琴卖掉。

从小春记事起，那张琴就竖在父亲床头，父亲从来不许别人碰它。老家的大伯去世，他们没钱回家，都没人打琴的主意。

小春妈让小春爸再想想，琴先不卖，她想办法找人借钱。

小春爸说，等小春考上大学，花销不是小数目，找谁借都不好借，靠别人不如靠自己。不用心疼那张古琴，那些都是身外之物，还是小春上学的事要紧。

等小春爸出院，杂货摊继续支起来，小春妈买了一个腰包，看摊子的时候把腰包系在腰间，再也不怕丢钱了。

高考那天，小春又差点晕过去。

天太热了，她好像老是能看到李家姐姐，浑身淌着水。

小春在心里给自己打气，自己能从那个犄角旮旯的小学考到重点初中，又考到重点高中，没什么能难得倒自己，就算考不上，她也努力奋斗过了，难道不可以继续奋斗吗？

小春从师范学院毕业，以优秀毕业生的身份被分配到市里一家中学，成为了一名老师。

父母的杂货摊已经成为一间街边的杂货店，二十平方的房子也升级成为两套六十平方的房子。

房子虽然不大，但小春的父母已经知足了。

一套房子给哥哥结婚用。哥哥已经离开服装厂，到汽修厂学了一年修车，又拿了驾照，成了一名公交车司机。

另一套目前是小春和父母的，小春有了自己的房间，夜里也不用再往公共厕所跑。

小春在师范学院这几年每学期都拿奖学金，其余时间勤工俭学，再加上她节省，不仅没有花家里的钱，还省下来不少钱。

小春第一个月工资都交给了母亲，小春妈没要，她让小春自己留着。

小春给自己买了一条新裙子，是她一直想要的一条天蓝色的连衣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