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江晚报·小时新闻记者 陈馨懿

时间好像错乱了，“偶像元年”每隔一段时间便会重启。

2005年，街上出现了一些年轻人，他们恳请路人用手机为李宇春投票。于是，有人称《超级女声》开启了“选秀偶像元年”。

2018年，《偶像练习生》、《创造101》分别登场，全民制作人出现了，又有人称这是“偶像元年”。

2020年，在总是和“饭圈”水火不容的B站上，由乐华娱乐和字节跳动推出的虚拟偶像A-SOUL出道，弹幕从最初的“差不多得了”变成了“梦开始的地方”。有人称这是“虚拟偶像元年”。

今年，虚拟偶像成了井喷的“流量密码”，阿里巴巴、百度、字节跳动和小红书都在布局相关业务，肯德基、欧莱雅和屈臣氏等品牌推出了专属的虚拟形象，抖音虚拟美妆博主柳夜熙则凭借两条视频吸粉超过400万。此前，一段虚拟偶像嘉然因念到粉丝来信，讲述生活不易时背过身去擦泪的视频，更令数百万人直呼“破防”。

大厂布局虚拟偶像赛道。 CFP供图

B站开设专门的虚拟主播区。

虚拟偶像是什么？随着“元年”重启，定义也在变化。简单地说，虚拟偶像采用虚拟的形象和舞台，是虚拟世界里的偶像。不过，每位偶像背后大多有真人在扮演。这些扮演者，被业内称为“中之人”。

在浙江，波波便是一位中之人。而几年前，她曾以少女偶像的身份出道。由此，她经历了两种偶像生活。

我是“中之人”，也是“纸片人”

“我是想要用笑容和声音治愈你的橘橘，每天都要想橘橘哦，比心！”

今年年中，波波发布了自我介绍。屏幕里，橘橘是一个动画人物，头发金黄，别着橘子、橘叶形状的装饰，眼睛占据了近面部的三分之一，是橘子的拟人形象。结尾处，波波说完这句话，橘橘的形象便眨眨眼，用手比出了爱心。

橘橘是一个虚拟女孩。今年，波波与一间制作公司签署了合同，成为了橘橘的“中之人”（虚拟形象扮演者），从此开始以视频和直播的方式“营业”。

一次直播，有粉丝提问：橘橘能不能转个身给大家看看背面？波波回答：“转不过去，纸片人不是3D的，她没有背面。”又有粉丝提问：橘橘能不能侧身？波波笑了：“侧面只是一根线！”

橘橘采用的是面部捕捉技术，上传模型后，只要打开live2D软件，橘橘就会随着波波的面部表情变化，说话时嘴巴一张一合，眼睛也能转动。橘橘的身体也能随着波波摇晃而晃动，不过像比心这样的手部动作则是提前设计，只需要按键，橘橘就能做出捂脸、放下手或是比心的动作。

live2D软件（记者试用）

这是比较容易操作的虚拟直播技术，类似于苹果手机里的拟我功能，只有正面半身、正面全身。

在此之前，波波曾经尝试了一次3D直播。公司里有专门的3D直播间，工作人员为波波穿上动作捕捉服，这种服装以黑色的系带为主，覆盖了波波的额头和身体各个关节。每次波波做出动作，关节的位置就会被传输到电脑里，电脑自动调节橘橘模型的关节，以此让橘橘动起来。

“但是这对技术要求很高。”波波记得，当时公司的技术还不完善，橘橘动起来很生硬，看起来总是在抽搐，甚至会出现腿折断的情况。而且，为了精准定位，系带总是要勒住关节以防止滑动，波波形容：“感觉又闷又勒，很不舒服。”

于是，波波主动提出，要不还是用“纸片人”2D直播吧。

波波的直播桌（受访者供图）。

直播地点改为波波自己的家，桌子和床只有一步之遥，傍晚时波波会穿着睡衣素颜直播。波波的房间只有不到二十平方米，以绿色为主。在屏幕里，直播间背景可以直接用图片替换，波波把它换成了粉色的少女套间，看起来宽阔、整洁。

我是“皮套人”，也不能“开盒”

短短半年时间，橘橘拥有了数万粉丝。她在B站上发布了20条视频，有6条是唱歌视频，但播放量不足5000。其余的则基本是直播片段，好几条视频播放过万。

直播是波波的主要工作内容，工作时间大多是在傍晚的几个小时。白天，波波则在开会和策划、复盘直播内容。直播内容可以分为游戏回、歌回、配音回、读信回和杂谈回，中间都穿插着和弹幕的互动。

读信回以朗读粉丝来信和回答提问为主，这些几乎都是匿名的，波波回忆：“他们也挺有意思，在弹幕里会聊天，但自己的事总是要匿名才肯说。”

粉丝们会谈起自己的私事，一封来信里有人写下他和暗恋女生的故事，还有人向橘橘咨询：自己和女友异地恋爱，很难坚持该怎么办？波波爽快地回答：“我可是知心姐姐，经常解答恋爱问题哦。”

温柔、亲近又活泼，热爱画画，这是橘橘的设定。直播中，波波要不断强化橘橘原有的设定，不直播的时候是“去练习写生了”，偶尔还给粉丝们抽奖赠送素描、简笔画。波波觉得自己还算幸运：“我的性格和爱好基本全对得上橘橘的设定。”

虚拟偶像申?雅向观众挥手打招呼。CFP供图

在“中之人”的面试过程中，性格是被重点考察的内容。一位虚拟偶像幕后从业者向钱江晚报·小时新闻透露：“性格很难纯粹靠表演延续的，最好的选择一定是找到同样性格的中之人，不然制作方宁愿等待。”

该从业者多次参与“中之人”面试，他认为传统偶像筛选的方式并不适用，比如外形不重要。因为，模型已经确定了虚拟偶像的外观，即便是需要动作捕捉完成的3D技术，只需要抓捕“中之人”各个关节的位置，由AI绘制出拟定好的身体曲线。

至于唱歌、跳舞等业务技能，虽然也在考察范围内，但业内还存在使用多位“中之人”的情况，一人负责谈话部分，业务展示则可以聘请专门的演员，也就是不同视频由不同的人扮演。“反正都在皮套下，不知道到底是谁扮演。”该从业者说。

设定是虚拟偶像的核心内容，这在公开出道前需要保密。波波在面试时并不知道都有哪些虚拟偶像，更不知道偶像们的性格，只是刚刚好，她和橘橘的性格对上了。

设定也是吸引粉丝的第一步。在写给橘橘的来信中，有一封提到：“感觉橘橘的五官啊头发啊，简直就是按照我最喜欢的样式定制的。这种一见钟情的感觉在二次元里是第一次。”

虚拟偶像“ALiCE”在演唱。CFP供图

粉丝们当然知道虚拟偶像背后有人扮演，他们在来信里也不吝啬对“中之人”的鼓励，“虽然不知道现实中的你，但我希望你也能自信，像直播中一样爱笑，不要被压力打倒！”“橘橘平时也很爱笑吗？你笑起来很甜哦！”

波波相信粉丝中有人喜欢的是“皮套”，也有人喜欢的是她本人。但波波很难对关于现实生活的问题给予回应，“中之人”真实身份暴露被称为“开盒”，在虚拟偶像里是和“私生”一样被禁止的行为。

少女偶像带来梦想，虚拟偶像带来快乐

就在波波以橘橘的身份直播时，在另一个群里，有人发了直播链接，并感叹：“橘橘的声音和波波的声音好像！”

波波什么也没有说，这个群是她曾经的个人粉丝群。

现实中的波波曾经是少女偶像。几年前，波波还是名大学生，参加了上海一个偶像团体的招募，然后她休学，开始了偶像活动。

出道时，波波的艺名就是真名。经纪人告诉波波，就算另取艺名，只要露了脸，真名也很容易被“扒”出来。如今，搜索波波的真名，还能查到她出道时的“成员小档案”，从出生地、身高到各式喜好一应俱全。

这些信息都是真实的，公司并没有对她们过多包装。这个少女偶像团体的运营策略是类似“AKB48”的养成系路线，制作团队中不少人有日本同类偶像团体经验。在国内，同一路线更为人知的团体是TFBOYS。它强调的是真实、亲切、陪伴成长。

波波很漂亮，她的睫毛忽闪忽闪，覆盖着月牙形状的笑眼，双手托着脸颊，猫眼粉紫色的指甲油衬着雪白的脸。

波波确实和橘橘一样爱笑，在少女偶像面试过程中，面试者特别夸奖了她的笑容：“看起来非常有亲和力。”

中国第一代虚拟偶像洛天依、言和和乐正绫。CFP供图

少女偶像和虚拟偶像截然不同。波波还记得站在真正的舞台的情景，巨大的白色灯光打到她的正对面，让她真切感受到了“炫目”一词的字面含义。而灯光熄灭时，舞台地板上需要用十几段荧光条来标注位置。

登台之前的步骤，也比打开摄像头复杂得多。波波的演出服大多是缀满亮片，跳起来像海浪般翻涌的蓬蓬裙，需要提前量体定制，偶像们还可以填写希望和不希望露出的各个身体部位。上台前的化妆造型，也通常需要花费几个小时。

那时，波波所在的团队拥有四十来位忠实粉丝，他们每次演出都会到场，还会在结束后耐心等待几个小时，就为了和她们挥手道别。在上海的街头，波波还偶遇过好几次粉丝。最疯狂的一次，粉丝们一直从商场跟到街上，不停地向波波挥手示意。

粉丝们会在道别时向波波喊话，也会给她写信，全都是对她的激励。还有年长的粉丝，郑重地写来格言，“一寸光阴一寸金”。波波喜欢这种感觉，“粉丝们期待看到我进步，我要做的就是做好自己。”

少女偶像的这段经历只持续了一年左右，因为公司问题不得不结束。一直到今年，波波才成为“中之人”。

“虚拟偶像带来快乐，少女偶像带来梦想。”相比之下，波波更喜欢做“中之人”的工作，“做少女偶像时，我有点容貌焦虑，还会担心年龄，也没有自己的生活。”

显示虚拟偶像人物的屏幕。CFP供图

从前，波波觉得自己不够白，为此她试着使用有美白功效的身体乳。她还在房间里放着体重秤，在独自一人时才称重。

进入少女偶像团体时，波波已经过了二十岁，她是入选的三十多名成员里年纪最大的，许多兼职的成员甚至还未成年。

“偶像早一点出道，培养起来比较容易。”波波学得太晚了，最开始的舞蹈课上，她总是只能呆在角落。后来，波波膝盖一度受伤，无法跳舞。

做少女偶像的那些日子，波波几乎总是在训练或演出。除了演出需要的声乐、舞蹈和体能训练，波波还要上礼仪课。课程要求偶像们脖子不能前倾，背要挺直，坐下时膝盖贴着并拢。

“葛优瘫”会招来经纪人的调侃兼提醒，“你这样就过分了！”定制演出服由经纪人量体，经纪人会借机提醒，“胖了哦，要减肥了哦！”

每天的早餐也是由经纪人发放，以蔬果为主，少油少盐。经纪人告诉她，舞台上的那个人应该这样：“永远纤细但又有力量，永远纯真而充满活力，永远像一个美好的少女。”

在上海的时候，波波有时会觉得寂寞。因为除了经纪人和队员，她几乎不再认识什么人，也不被允许和粉丝联系。

当了虚拟偶像之后，波波的感受截然不同。今年，波波过去练习舞蹈导致的膝盖受损好转了，她也很少再称体重，直播结束后，她经常和朋友们出门吃火锅、逛商场，和其他上班族没什么差别。

我是橘橘，但橘橘不属于我

重要的是，波波和粉丝们的距离更近了。

一次，她正在“突击直播”，没有预告地在直播间里唱歌。突然间，有许多人涌进了直播间，夸奖她唱得好听。那时波波刚开播没多久，粉丝数不多，“单纯是幸福得哭了。”

有粉丝给波波写信：“我希望你能知道，只要有我在，你就不只是一个散发开心的主播，还是一个被宠着的女生。”

这些告白信件也多以不署名的方式出现，在被波波念出来时，直播间里的粉丝们互相猜测，最后才有人不好意思地认领：“是我写的。”其他人起哄：“太肉麻了，脑子坏掉了吧！”

但是，这样的美好戛然而止。今年9月的一天，波波还在计划晚上的直播，却被告知：因为前期投入过多，回报不足，虚拟偶像项目中止了，而且没有回旋余地。

波波甚至没法发布一条停播通知，橘橘所有的账号都被回收了。

在虚拟世界里，温柔、亲近又活泼，热爱画画的橘橘，就这么毫无征兆地消失了，只留下粉丝时不时的留言：怎么不播了？真的不播了吗？以及许多流泪的表情。

橘橘停播后的粉丝留言。

波波后来用自己的账号，在只有几位粉丝的社群里告知停播。她知道，橘橘并不属于皮套下的她。

离开少女偶像团体后，波波曾经独自开过直播，和想念她的粉丝们聊聊天。但是作为“中之人”，波波没法展露身份，更无法在没有橘橘模型的情况下直播。

波波觉得很不舒服，她想起了自己曾经追过的偶像。

波波在浙江长大，父母经商，在初中以前，她大多时候是一个人在家或由老师照顾。

波波是班长，但她觉得自己和班上同学深入交流不多，“我喜欢看动画，他们觉得有点幼稚。我喜欢的偶像嘛，他们也不认识。”

波波最开始接触的是动画，在动画的片尾曲里，日本偶像组合几位女孩子一边跳舞一边唱歌，对着镜头甜甜地笑。波波试着搜索后便一发不可收拾，这个组合隶属于更大的“家族”，大约三百人，波波通过网络搜索和各式粉丝部落格一一对上了名字和脸。

每天放学，波波都赶着回家打开电脑，有时会待到深夜甚至通宵。波波记得，高中时她坐了一个小时公交车来到新华书店，在角落里找到了几张偶像的专辑，这是她第一次拥有真正的周边。

波波还在网络上下载了许多画面模糊的表演视频，但从来没有机会去往现场。

而等波波读大学时，这个组合的许多熟面孔都“毕业”（退出组合）了。“毕业”有专场演出和写真纪念，波波买下了毕业特别写真集，但至今没有拆开，“不拆开，就好像她们还在一样。”

波波收藏的毕业写真集（受访者供图）。

波波收藏的偶像周边（受访者供图）。

后来，波波走上少女偶像的道路，其中一个目的也是为了能有机会见到转为幕后的毕业偶像。

而现在，波波扮演的虚拟偶像就这么毫无交代地离开了，“对我们、对粉丝都很不公平……”

波波计划做“个人势”（由个人运营）的虚拟偶像。这次，波波要拥有属于自己的角色，她不再是工具，而是皮套的魂。

（出于保密要求，受访者、虚拟偶像形象采用化名，橘橘设定有改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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