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老,您还记得当年部队里有个叫汝心明的人吗?"

志愿者任刚强在抗战老兵曹辅民的膝前关切地询问,言语中带着难掩的期待和试探.

"汝心明!嗯!我记得他!"

年过九旬的曹辅民瞬间目光聚敛,毫不犹豫地给出了肯定的答复.

曹老的回答让包括记者在内的每一个前来探访的人激动不已,大家纷纷预感到曹老行将展开一场尘封已久的叙述.虽然抗战老兵曹辅民此前已经为在场的志愿者们所熟知,但大家仍然深信这次探访一定不虚此行.

任刚强指着身后的一位男子兴奋地对曹辅民说:"曹老您看!他就是汝心明的孙子!"

"哦!你是汝心明的孙子……"耄耋老兵神情讶然.

"我和父亲甚至不知道我爷爷长什么样子"

他叫汝国柱.

对于曹辅民而言,眼前这位已过不惑之年的男子无疑是一位特殊的造访者,因为他此行的目的不只是为探访健在的老兵,更是为寻索、还原那些事关自己爷爷汝心明的战斗经历,并请曹老给自己讲讲那位未曾谋面的爷爷当年的事情.

在曹辅民看来,汝国柱是光阴迁转之后难得际会的阵亡战友的后代;而对于后者来说,曹辅民却是汝国柱目前寻找到的唯一健在的"知情者",因为现在在这个世界上,也许只有他才见过爷爷汝心明究竟拥有怎样的音容笑貌,也只剩下他才知道爷爷当年究竟是如何奋勇抗日、捐躯沙场……

1940年,汝心明在抗日战争中壮烈牺牲,彼时留下了一个尚不满周岁的儿子——汝天禄,也即是汝国柱的父亲.

汝国柱深切地告诉记者:"那个年代,爷爷甚至没能留下一张照片.我和我的父亲甚至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子……"一直以来,汝国柱只能依靠奶奶的只言片语以及其他年长宗亲的叙述来拼凑起一个关于爷爷的破碎印象.这份缺憾就像一个隐谧而难解的心结,在汝家后人的心中缠绕了七十多年.汝心明的身影正如倒毙在纷飞的炮火中那样渐渐消隐于一个家族的记忆和谈论里.

直到2011年,汝国柱在与朋友的一次聊天中偶然谈到了爷爷抗日的话题.朋友建议汝国柱上网查找爷爷的战斗履历.然而,汝心明当年并非抗战名将,时隔七十年通过互联网信息手段重新搜索爷爷的事迹也无异捞针.

当时的汝国柱对这样的途径丝毫不抱信心,但仍尝试着将爷爷的名字键入"百度"进行查找.然而令汝国柱深感惊喜的是,他竟然真的在"百度百科"中找到了爷爷的人名词条."汝心明——抗日战争时期,任第五战区第三十军三十一师九一团第一营营长.1940年2月24日,亲率所部向驻守游河的日军进攻.他指所部沉着应战,此时正好援军赶至,齐心协力,击溃日军.后日军又由游河方面增加援兵五六百,双方缴战终日.汝心明奋不顾身,亲率第二连毅然出击,将日军截为数段,与友营协力夹攻.当率领所部鼓勇再战时,不幸中弹身亡."

这百余字是汝国柱第一次查找到的关于爷爷的文字描述.虽然不清楚究竟是何人依据什么史实材料作出这样的词条编辑,但语焉未详的履历还是激发出了汝国柱对廓清爷爷抗战遗踪的巨大热情.

"到哪里去寻找我爷爷的见证者呢"

汝国柱曾从一位宗亲那里得知:爷爷汝心明家中早年贫困.有一天在田间务农时,他看到了正从旁边官路上经过的部队.一心渴望从行伍中发迹的汝心明遂萌生了弃农参军的打算.那一年,他才16岁.也正是那个血气方刚的决定扭转了汝心明一生命运.

前两年,当首次得知爷爷所在的部队曾经参加过台儿庄战役时,汝国柱便专程赶往山东.但在台儿庄战役纪念馆的烈士名录墙上,汝国柱并没有找到爷爷的名字;在得知爷爷阵亡于河南省信阳一带时,汝国柱又前往河南,期望找到爷爷那一批阵亡士兵的墓葬.河南游河当地一些年长的村民告诉汝国柱,那里曾经确实有一处抗战阵亡将士的墓地,但时过境迁,如今已经没人知道那些为国捐躯的士兵遗体究竟埋在什么地方.于是,汝国柱怀着敬重的情意在老家祖坟为爷爷立了一块墓碑.不无遗憾的汝国柱只能以这样象征性的方式为爷爷提供一处应得的安息之所,使其可以接受家族后人的凭吊.

位于江苏省南京市的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被视为我国最可信赖的抗战史料集藏地之一,尤其是这里还收藏着不少抗战部队的原始档案.但在天地玄黄的岁月里,抗战士兵信息的统计造册毕竟难能完善.虽然汝国柱也曾到过这里,也依旧没能找到任何关于爷爷的生平信息.

台湾的"国民革命忠烈祠"是当年的"中华政府"借以祭奠抗战英烈的所在.无论军衔大小,但凡有案可考的烈士名字均可进入.2013年,汝国柱尝试着致电忠烈祠.台湾方面的相关工作人员经过审慎查询之后告知汝国柱,其爷爷汝心明的牌位确曾于1969年移入了忠烈祠.汝国柱仿佛在时间的隧道中又接续上了那条曾在70多年前被战争匆匆斩断的线索,只不过这一次却是在海峡对岸得到了讯息.此时的汝国柱萌生了一个新的愿望,那就是向政府申请为爷爷汝心明追授烈士荣誉.

依照我国相关要求,申报烈士需要经过区、市、省、国家四级民政部门的层层上报审批.而此时,一个新的难题也随之摆在了汝国柱的面前——申请追授烈士尚需提供一份历史见证者的访谈材料.无数亲历战争的血肉之躯已经由于各种各样的原因消失在历史的烟尘中.在爷爷阵亡的七十多年后,究竟该如何寻找这样一位见证者呢?

"请为我讲讲我爷爷当年的事情"

今年九月初,汝国柱在网络上偶然浏览到了九旬老兵曹辅民在志愿者陪伴下前往台儿庄故地重游的新闻.

"31师91团3营机枪连的排长!曹辅民和我的爷爷当年竟然在同一个团!"这样偶然的消息让汝国柱激动异常.他随后便在网上找到了我市关爱抗战老兵志愿者任刚强的联系方式,请后者带着自己前去曹老家中拜访求证.

"当年参加过台儿庄战役的幸存老兵本来就为数不多.而和我的爷爷同在91团的老兵也许时至今日就只剩下曹辅民一人了!最没想到的是这位仅有的见证者就生活在我们淮北!我没有想到会这么快遇见他."汝国柱的感慨并非没有来由.众所周知,台儿庄战役的惨烈程度在整个抗战历史上也异乎寻常.自身兵力的空前折损让后人在每每谈及这场大捷的时候,心头总是压抑着一份挥之不去的挽歌情结.记者此前曾从山东省台儿庄战役纪念馆工作人员那里了解到,加上曹老在内,目前全国已知的、仍然健在的台儿庄战役老兵只剩下十余位.

"我认识汝心明啊!我现在还能记得他的样子.汝心明和他的兄弟汝心亮我都认识……汝心明是我们师的一营营长.他弟弟汝心亮和我一起参加了31师的军士队……"

曹辅民精确的叙述与汝国柱此前所得的关于爷爷的信息高度吻合.曹老所提及的那位名叫汝心亮的人,也确为汝心明的弟弟.汝心明牺牲后,其幼子汝天禄便由汝心亮抚养多年;而到了解放战争时期,时任涡北根据地涡商亳第二办事处的派永城二区区长的汝心亮还受命组织在老家(今安徽省利辛县巩店镇汝小庄)建立了交通站,组织了一支有勇有谋的民兵队伍,并陆续为党组织转移、保护了一批当时活跃在皖苏北的优秀干部(如吴倩、孙曙等).

"打台儿庄战役的时候,汝心明负责保卫师部,一直跟随着池峰城师长.我们31师将近万人的建制,等打完台儿庄战役后,就只剩下两百多人.我和汝心明就在这其中……"曹老神情凝重,言语喃喃.对于一位幸存的抗战老兵而言,那些浸透烽烟、刻骨铭心的经历似乎从未被七十多年的驳杂往事所覆盖.

"曹老,能给我讲讲你们部队后来转战河南信阳的情况吗?"汝国柱关切地询问.事实上,他的爷爷汝心明的身体正是被日军的一发子弹永远留在了信阳的战场上.

"我那时是机枪连连长,配合汝心明营长作战.本来是我们三营去攻击日军据点,由于发现日军临时增兵,我们才暂停攻击.第二天汝心明率一营向盘踞在信阳游河乡的日军发起攻击.汝营长手举刀枪,冲锋陷阵……最后,他被日军击中头部,中弹牺牲……汝心明战死时,我就在现场啊……"

"今天,请一位九十多岁的老人为一段70多年前发生的事情作证,真是太不容易了……"汝国柱深挚感慨.

正是无数个那样生死交关的瞬间累积成了一部最真实的抗战史.对于汝国柱而言,爷爷的名字并不存在于那些宏观而冰冷的数字中,而是镌刻在幸存老兵的叙述里.也许在过去的半个多世纪里,那些诸如此类的画面正是缘于在老兵心中一遍遍的反复映现才得以像今天这样熟稔.而连曹老也没有没想到,自己有生之年还能等到一位特殊的后生前来求证那段无人问津的岁月.而他,将比任何一个人都更需要这段故事.